那年,我从师范学院毕业后,被分到一个叫碱草房的偏僻小村,做了一名小学教师.
碱草房村地处东北界外,这里的水土不好,干旱泛一层白花花的盐碱,雨天汪一洼褐色的碱水,很多人都患有大骨节病,外地人谁都不愿意到这地方来教书.
学校设在村头,叫碱草房小学.破旧的土坯房,吱呀作响的桌椅板凳,还有歪脖老榆树上吊着的一块黑黢黢的铁板,这些就是这所小学的全部家当了.
我的到来,让学校的李校长高兴的几乎跳了起来.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,一连说了好几句:太好了,太好了------
李校长清清瘦瘦,一头白发格外醒目.我以为他已经五十出头了,一问才知刚刚四十挂零.李校长指着他头上的白发,风趣地说:可能是粉笔墨吃得太多了.他把仅有的一间教师办公室从中间隔开,半间办公,半间做了我的宿舍,就算是对我这个师范生的特殊照顾了.
我被分教小学五年级.因教师不够,四五年级合班在一个教室上课.头天上课,我正在黑板前给五年级学生讲算术课,耳边突然传来叮咚的铃声.我奇怪着四处张望,五年级这边的学生都在认真听课,四年级那边的学生也都在埋头自习,没人搞小动作.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,转过身正要接着往下讲,叮咚的铃声又响了起来.这回我瞥眼一看,是挂在教室门楣上的铜铃在风中摇动发出的声响.
这是谁的恶作剧?我扫了一眼下面的学生,追问:这铜铃是谁挂上去的?四五年级的学生没人回话,都惊讶地瞪着一双双小眼睛,齐刷刷地朝坐在后排的李校长望去.
李校长兼四年级的班主任.每当我给五年级学生讲课时,他给四年级的学生布完置课堂作业后,就坐在后排,一边听我的课,一边做着笔记.他听到我的问话,忙笑着说:铜铃是我挂的.
我不禁一愣,李校长为何要把一个小孩子玩的铜铃挂在教室门口?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影响老师讲课,分散学生的注意力吗?只见李校长尴尬地笑了笑,没多说,我也就不好多问了,只是在心中结了个疑点.
下课后,我才发现,铜铃是系在一根筷子粗细的白色长绳子上.绳子从教室门口向东一直拉到校园围墙外,那里有两间低矮的小土坯房.
接下来的几天里,室外的风儿时有时无,有风的天气里,风摇铃动,清脆悦耳;没风时,铜铃就静在那儿,即使是班里最淘气的学生也从不去碰它.
一天下午,李校长正在给四年级的学生讲课,我坐在后排看书.突然听到铜铃叮咚叮咚响了起来.李校长慌忙丢到手中的粉笔,向外跑去.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,也急忙放下书跟着跑了出去.我一出门,看见患有严重大骨节病的李校长一瘸一拐地跑着,在跨越围墙时,一脚踩空栽了下去.我知道,这儿原是校园的围墙,已坍塌好久了,只剩下矮矮的的墙茬.也许是李校长的腿脚不灵便,迈急了才摔倒的.待我赶到时,李校长已爬了起来,他对我说:你快回班上照看学生吧,我没事.说完,他就一瘸一拐地跑进了那两间小土坯房.
过了好一阵子,李校长回来了,我急忙迎上去问:怎么了?有事吗?李校长却轻松地笑了笑:没事儿,继续上课吧.
李校长越是这样轻描淡写,一语带过,就越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.可碍于我刚来校没几天,问东问西的不太好,再说李校长好像也有意回避这事儿,我几次话到嘴边又都止住了.
后来,我才知道校园外那两间土坯房就是李校长的家.李校长常对我说:一个人晚上闷了就到村里走走,串串门儿,这儿的学生都认识你,到哪家都不会慢待的------其实,我最想去的还是李校长的家,可他从未提出过让我去他家坐坐.我也就顺其自然.
一天傍晚,我一个人闲闷无聊,便沿着校园残破的围墙绕圈圈,当走近李校长家时,见屋里亮着灯,传出一个小女孩稚声稚气的歌声:找呀找呀找呀找,找到一个好朋友,敬个礼呀拍拍手------我心里一动,正想进去坐一会,突然听到屋内响起啪嚓,哗啦摔碎东西的声音,小女孩的歌声也断了,换成了一个女人的哭闹声.小女孩惊恐急切地哭喊着妈妈,妈妈-----不久,哭闹声渐渐小了,隐约可听见李校长温和的哄劝声.------又过了一会,屋内的灯熄灭了,一切都静了下来.
这事引起我的好奇心,我留心观察李校长家的动静,常常在黄昏来临时听到李校长家传出一个女人凄凄婉婉的哭声,让人听了直想落泪------
中秋节那天,我夜半醒来,忽听有人在吹箫,萧声低沉而又哀婉.我披衣走出门外,才发现萧声是从李校长家院里传来的.我走尽墙边,看见李校长独坐院中,白发如霜,萧声如泣如诉.我没有惊动李校长,只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,月光如水,萧声呜咽,让人心痛------
这一夜,我再也无法入睡.
第二天,我忍不住问了一位本地教师,这才解开了一直缠绕在我心头的疑团------
李校长原来是县城第三小学的一名教师.15年前,他支边来到了碱草房小学.那年,他才25岁,结婚还不到一年.他的妻子叫隋灵,是县城一所小学的音乐教师.两年后,他本来可以调回县城和妻子团聚的,可当时这所小学的校长刚刚调走,校里两名外地教师又不安心工作,整天托人拉关系想离开碱草房.上面动员他接任校长职务,当时他明知接任便会失去回城的机会,为了这里的孩子,他还是留了下来.李校长还说服妻子隋灵把家也搬到了碱草房,一起生活,一起教学.第二年,隋灵生下一个男孩,取名叫亮亮.从此,夫妻俩就在这块盐碱地上扎下了根.不幸的是,5年前的一个晚上,年仅10岁的亮亮突发重病,抽出不止------那时这地方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大轱辘马车,五十多公里的甸子路又泞又滑,亮亮一路折腾,到了县医院时已经不省人事了,大夫说,如果提前半小时可能还会有救.
当时,隋灵刚生下一个女孩,就是那个爱唱歌的小瑶瑶,当她听到噩耗后,只重重地喊了声:亮亮,就晕了过去,醒来后一连三天三夜不吃不睡,只是愣愣子坐在那儿,后来就疯了------
这几年可真是苦了李校长,又带孩子又要照顾妻子,刚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就全白了.为给妻子治病,他四处求医抓药,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债,可妻子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,有时还哭闹着偷偷出门,说是要去找亮亮.李校长上班时只好将妻子锁在屋里,让年仅5岁的小瑶瑶陪着她.他在教室门口系了个铜铃,告诉瑶瑶一有急事就拉动铜铃------
听完李校长的不幸家事,我的心被深深地震颤了!平时笑呵呵的李校长竟会背负着这么沉重的伤痛!
转眼间,我来碱草小学房任教已有一年多了.有一天,李校长把我们几个老师叫道一起,说乡中心校的领导明天要来听课,让我们好好准备一下,要发挥出最好的水平.我发现,平时笑呵呵的李校长在说这件事儿时表情却极为严肃.
这天的天气很不好,风很大,铜铃在风中响个不停.我担心铃声可能会影响老师讲课的情绪和听课的效果,几次想建议李校长把铜铃摘掉,始终却没能说出口.
第二天,乡中心校的领导来了,他们安排听我的课.
40分钟的课很顺利,我感觉这堂课讲的还是很成功的,从李校长和听课领导的表情上可以看出,他们非常满意.这时我才想起,由于讲课时精力过于集中,竟忘了外面刮过的大风,更奇怪的是,门口的铜铃却一直没响.下课钟响后,走出教室我才发现门楣上的铜铃不见了.我问李校长,他说是他摘的.就在这时,一个村民一头撞了进来,冒冒失失地喊道:不好了!李校长,你家失火了!李校长惊得啊了一声,便疯了似的向外跑去------
李校长家失火,惊动了村里的老老少少,人们纷纷赶来救火.由于风太大,火越烧越旺,一桶桶水根本压不住呼呼上窜的火苗,几个小伙子试着想冲进屋,都因抵挡不住又退了回来.------李校长拼命地哭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,一把抢过一桶水泼在身上就往火里冲.人们心里都明白,这屋里的女人是个疯子,门又被反锁着,孩子还小,两条人命啊!
突然,被火封住的们哗啦一声塌了,从屋里飞出一包湿淋淋的被子,小瑶瑶从被子里滚了出来.
隋灵_____李校长惨痛地大叫一声,又扑向前去.忽见一根烧断的檐檩落下,砸在了隋灵的身上------
小瑶瑶被救时呛昏了,幸无大伤.可隋灵被救出时已经奄奄一息,不行了.李校长抱着被火烧得不成模样的妻子,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.隋灵睁开眼睛,朝丈夫歉意地笑了一下,就咽气了.
很长时间里,我都一直在想:李校长的妻子当时疯得那么厉害,在房子着火的那一刻怎么回突然明白了,她又是如何从被反锁着的屋内破门而出,救出她的小女儿的------我不敢想像当时那会是怎样一幕惨烈而又悲壮的场面!
隋灵下葬的那天,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赶来了.他们含泪在隋灵的坟前每人栽上一棵塞外的红柳,一行行为她遮风挡雨.
中心校领导也来了,临走时,每人都从兜里掏出一把钱,放在李校长办公桌上,一个个眼睛都红红的,脸上挂满了愧疚和自责.
安葬了妻子隋灵后不久,李校长也病倒了,双膝红肿,高烧不退,再也无法为学生讲课了.乡中心校拍了面包车送李校长和瑶瑶去县城治病.瑶瑶的姑妈住在县城,有人照顾他俩.学校的事就交给了我,中心校让我代理校长.
李校长离开的那一天,叮嘱我一定要带好四五两个班级的学生,还笑着说:放心,我很快就会回来.
可谁知他这一走,竟成了永别,医院诊断李校长为骨癌晚期.
一个月后,李校长的骨灰送回了碱草房.李校长的妹妹含泪把一个装有5000元的大信封交到我的手中,说这钱本是乡中心校给李校长治病用的,李校长说他患的是不治之症,不要浪费了.并叮嘱在他死后,把钱带回碱草房交给我,用这笔钱把教室修好,千万别耽误学生的学习.
捧着李校长生命中最后留下的5000元钱,我流下了泪,在场所有的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------
碱草房的乡亲们捧着李校长的骨灰,把他和妻子隋灵合葬在一起.我从怀里掏出那个曾经挂在教室门楣上的铜铃,流着泪把它挂在了李校长坟前的一棵红柳树上,一阵清风吹来,那久违的铜铃声又一次在我的心底响起------
